王旭明:做好人还需要宽容

王旭明
教育部语文出版社社长。曾任《中国教育报》记者、总编室主任,主任编辑,1998年调入教育部担任办公厅新闻处处长,2003年3月任办公厅副主任兼新闻办公室主任,同时出任教育部第三任新闻发言人。

  宽容是一种美德,也是一种修养,更是在不同意见发生时发言人应该表现出来的一种大度。所以说,发言人的宽容品质尤其重要,因为对于公众和媒体来说,发言人当然是他所做那一行的行家里手,而公众和媒体相对来说是外行,内行一般来说总是看不起外行,总是挑剔外行的“不懂”,也因此容易发生矛盾。发言人对公众和媒体的“不懂”表现出必要的宽容,不仅可以积极、正确、有效地面对媒体,还可以化解因此产生的不必要的纠纷。
 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,发言人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发言人要经常处于风口浪尖上,接受别人的挑剔和指责,还会经常面对别人可笑的行为和错误。面对这些,既不能得理不让人,又不能抓住小辫子不放,更不能没完没了跟公众和媒体计较。因为,你是发言人。屠格涅夫的著作《罗亭》中有这样一句话:不会宽容别人,是不配受到别人的宽容的。我喜欢这句话。
  宽容是一种生存的智慧、生活的艺术。它不仅包含着理解和原谅,更显示着气质和胸襟、坚强和力量。 

(一)发言人要宽容记者的过失

  我做发言人时,有一个最刻骨铭心也是对我的人生造成重大伤害的经历,这个经历让我理解了宽容,也在宽容中释然并升华了人生。
  2006年3月6日,某媒体发出了这样一篇文章《教育部回应乱收费质疑:屡禁不止因教育投入不足》。
该文的开头是这样写的:
   教育,这个备受百姓关心的问题,又成为今年“两会”的焦点话题之一。多位代表委员就教育乱收费等问题发表见解。记者将百姓和代表委员的质疑进行了汇总,择要转给教育部,教育部随即做出了回应。从问答情况来看,各方对某些问题的认识还存在一定差距,也许需要进一步沟通。
  代表委员:现在上学太贵
  教育部:部分教育是一种消费,要量力而行
  [百姓之声]网友:我是一名北京学生的家长,收入不算高,一个月也就1 000元,而且现在我们面临下岗。我们的孩子就读于一所重点高中,每个月光学费就800元,孩子还要上两年多的学,面对这么多的学杂费我们实在无能为力。况且,孩子还要高考。
  [代表委员意见]全国政协委员徐心华:我家里以前很穷,却上了大学。如果到了现在,我可能反而上不起大学了。我很奇怪,为什么几十年前经济不怎么发展,贫困学生能上得起大学,而现在经济发展了,却反而上不起学?往届“两会”小组讨论时,有的委员为此拍了桌子。如果按照现在的收费标准,那么在座的委员,当年有几个能上得起大学?
  [教育部回应]教育部新闻发言人王旭明针对群众反映的“上学贵”问题,对记者讲了自己的见解:人们对学费问题应当转变观念。在计划经济时代,孩子从小学上到大学花的钱很少,因为国家都给包了,但是在市场经济时代,形势已经发生变化。非义务教育阶段的教育已经成了家庭的一种消费,既然是消费,就要根据自己的经济、智力实力来选择。北大、清华这些优质教育资源是有限的,自然比较贵,不是所有人都消费得起的。就好比逛市场买东西,如果有钱,可以去买一万元一套的衣服;如果没钱,就只能去小店,买100元一套的衣服穿。现在很多人不考虑自己实力如何,都想让孩子往好学校里挤,这是非理性的,也是形成“上学贵”观念的重要来由之一。
…………
 
  这篇报道就是当年影响全国的“教育买衣论”的出处。文章发表的时候,正值“两会”期间,某媒体三位记者以教育部新闻发言人接受“两会”委员质询的方式发表此文,让我顿时处在了舆论的旋涡中,媒体一片质疑指责声,老百姓一片叫骂,论坛上、网上攻击我的言论随处可见。我那几天看着网上的骂声真是坐立不安,寝食难安。我只有一个字:冤!比窦娥还冤。
 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。有一天下午,跑口教育部的某媒体记者带着两个同事说来找我坐坐,聊一聊有关教育方面的问题,我不假思索就欣然应允。在我任发言人期间始终把记者当成朋友,并始终真诚面对。那天下午,在没有摄像机镜头和麦克风的场合,谈话友好地进行着。我对他们说,今天咱们都是朋友,所以有些话是关起门来说的。我那天谈话的原意是应理性地对待教育,包括理性地对待升学等。理性就是科学,理性就是实际,理性就是实事求是。这才是我的本意。
  还有,这些话的谈话背景不是在我正式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的,也不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的,最根本的也不是在回答“两会”代表质询等等。我只是在下面和几个记者朋友般聊天,作为一般的沟通和交流时表达的。经过记者高度提炼和概括,未经我同意和审读之后就拿出去发表,并变成了上面这样一段话。
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后,尽管对我的个人声誉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,但我没有与记者没完没了,也没有与记者断交并诉诸法律。直到卸任时,我没有在任何场合为自己就“教育买衣论”而申冤,或是鸣不平,把面对的批评诅咒之声都默默地嚼碎和着眼泪吞到心里,选择真正的宽容。
 

(二)发言人的宽容也包括批评

  北京某报记者小戴,是一个非常敬业且善于提出各种“怪”问题的记者。在参加发布会之前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的她,常常把发布会的内容变成抢眼球的几条新闻,对于这一点我十分欣赏。当然,因此她的报道也有惹恼官方的时候。比如,她写的一篇关于扩招的稿子,没有弄清楚毛入学率和当年入学率的关系,就“测算”出当年大学的招生人数,惹得有关部门十分恼火。此前,她还把教育部一位部领导没有讲的内容栽到了这位领导头上,当事人十分恼火,问责于我。我一气之下,也不顾多年的交情,只好公事公办,致函该报,要求严肃处理,并取消这个跑口记者的资格。
  报社采纳了我们的建议,调配了另外一位记者同时跑口。
  忽然一日,小戴和另外一位新来的跑口记者一起来到我办公室。当他们敲开我办公室门的时候,我见到她的手中捧着一束鲜花。小戴告诉我,她已经辞去报社记者职务即将远赴英伦读书,可能也不会再回国工作了。此时,我突然感觉心里沉甸甸的,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失落。
  公开批评记者并传达对于报道的看法其实是对记者的一种真正宽容,希望通过这种真诚的交流达到双方的沟通和理解。这是对记者业务的提升,也是对报社和部委关系的一种爱护。
 

(三)发言人的宽容包括欣赏记者的负面报道

  负面报道是很多单位很忌讳的。我任教育部发言人期间,读到的有关教育方面的负面报道也不在少数,我包容并欣赏这样的报道。
  很多负面报道立足现实,面向未来,兴利除弊,意在通过对社会问题或社会现象的深入调查、剖析,使问题得到关注,用建设性的主张求得社会共识,推动社会良性发展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很多负面报道报出了教育的死角和暗角,有利于部委制定相应的政策和加强管理。面对负面报道,能够读进去,并且能够肯定它们,对于媒体来说无疑是莫大的鼓励。部委能够给这样的报道而非正面高歌的报道评奖,是一种真正的宽容和进步。

  本文摘自《新闻发布实训——新闻发言人的使命与智慧》(高钢、万里主编,中新智库(北京)文化发展中心组织编撰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)